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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中文网 > 羲时山有木 > 四八、远行客
 
  红袖一路小跑进来,拿着一份双火漆的信,一进屋就喊道。

  “小姐,锦烟姑娘的急信!”

  芷涯忙迎出来,她虽不知明月楼是大羲最发达的情报网,可和锦烟多年情谊,也知这位明月楼主素来眼观六路,世事皆通。这些年遇艰难处,也常去信问她。

  但多半是自己问了,她才说,从无主动相告,双火漆是两人约定的紧要暗语,这些年从未用过。

  红袖只觉眼前蔻丹一晃,芷涯已经取出信纸,紧捏在手中,字字紧盯着,一行不错地看到末尾。脸上已经失了血色,跌坐在凳上。

  “小姐?”红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脸色。

  芷涯坐了半晌,所有的事情都在她脑子堆叠交错,从没想过会有今日状况。她极力控制住自己,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一点一点想着。这几代人的一团乱麻,她抽丝剥茧,从千丝万缕中理出一丝清明,眼中不止是现在,还有孤注一掷的未来。

  “取海棠印来。”芷涯吩咐道。

  红袖面色一颤。

  西府海棠是凌家本家家徽,海棠印为家主印信,各地分家见此印如见家主,所有凌氏子孙、产业,见之必从。如今虽是芷涯当家,家主之名仍是其父凌百里。只因其离家云游未带此印,如今尚在家中。

  莫说红袖没见过,连芷涯、凌百里都从未用过此印。

  上次用此印者,还是芷涯曾祖,前朝淮南节度使,绩麟将军凌烈武。

  羲肃帝荡平九州之时,江南三州未属大羲,绩麟将军对战肃帝南下之军,兵败力竭,心知九州一统乃大势所趋。阵前得肃帝一诺,不得屠戮江南百姓,解甲受降。后出家主海棠印,以阖族船力运送宛州白琛勤王之军兵渡洛水潇湘,与肃帝大军回合。

  此后数十年,凌家再未见过海棠印出。

  “小姐——”红袖不明白芷涯何意。

  “快去。”

  红袖取出一个金丝楠木雕枝海棠盒,芷涯自荷包中取出一精巧钥匙,打开锁扣。

  里面赭色丝绦系着一枚白玉海棠,通体莹润,无一丝杂色,中央几丝天然纹路恰似花蕊。

  芷涯盖上盒子,收入手中。

  “你们出去。”芷涯一进竹里馆就对丫头们说道。

  落惜看姐姐脸色惨白,放下一个盒子,推至她手边。

  “这是什么?”她刚要打开,却被芷涯按住。

  “我与你说件事情,你决定了,再打开。”芷涯不知自己做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事已至此,总要搏一搏。

  “万寿节当日,太子殿下触怒陛下,已被罢朝数日。”芷涯尽量平静地陈述着这一事实,说着悄悄看了眼落惜的情况,“前日殿下已被明旨,前往明州整顿军务。陛下旨意,未提回朝之期。”

  “帝都传言,太子言行不当,被斥之忤逆。还有传言更甚。”

  芷涯深深吐出一口气,紧盯着落惜。

  “话我说完了,你当如何?”

  落惜抿紧了唇,齿间紧咬着不见一丝血色。

  那不是温柔的眼神,芷涯从未在妹妹眼中,看到未有过的锋利,和愤怒。

  “我对殿下,曾是云霓之望。”她轻启双唇,化掉前一瞬的冰冷,温和的像是说别人的故事,“我知难而退,抽身躲开。他坚定的一步步走进、不,是闯进来,他告诉我,自己决不是任人拿捏之人,他坚持的,他要去争。‘殿下不退,我亦不退’,我这样回答他,他很欢喜,我看着他,也觉得很欢喜。”

  落惜噙着笑,从回忆里出来,看着芷涯:“这就是我的决定。殿下待之以真,我以性命托之。”

  “打开吧。”芷涯报以一笑。

  “这是?”

  “西府海棠印,凌家家主印鉴。持印所出,阖族必从。”芷涯拿起来,郑重放在她的手心,替她折上手指握住。

  “带着它,去寻殿下。去追寻你想要的。”

  落惜不肯接手,这小小玉佩,是芷涯拼却所有维护的全部,这是芷涯的,没有人有资格从她的手里接过。

  “这怎么可以,这是凌家的!我怎能——”

  “凌家已经困了太多人,不少你这个。我没迈出的那步,很想看着,很想看着有凌家的女儿能迈出。殿下正需要你。”她伸出手,替落惜抹去泪痕,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发现命运不是你所想那般,甚至,是你一生最为艰难的时刻,也一定要记得,家人在你身后。我,越儿,羽岚,都不会变的。”

  “明日一早就出发吧,别让他等太久。路上低调些。”

  芷涯眼神宠溺地望着她,落惜觉得姐姐明澈的眼睛中,有太多她还不懂的东西。

  “为何要我去渝州?”凌越跳起来一脸不解。

  “你不是要学武么?那个人走之前和临江王有约,等你及冠,便可去他军中历练。怎么,不想去?那便算了。”

  “等等!”凌越拽住芷涯的袖子。“你是说临江王,是军魂白琛白王爷?”

  “还有几个临江王?”芷涯点点头,含笑看着他。

  “你还在气父亲啊?”凌越小声问道,“他都出去那么久了。”

  凌越抬眼看看芷涯,又怕她生气,抿着嘴也不敢问。

  “等你回来,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告诉你。”

  “不许反悔啊!”凌越立马打个响指,忽然又想起什么,“就我一个人去?”

  “你还想带谁?”芷涯挑眉。

  凌越站的笔直,眼睛往后面不自觉转了转。芷涯顺着看过去,茉然亭亭玉立站在那里。

  “信在这里,到了交给临江王。不可偷看,不然王爷军威一怒,保证让你滚回来。”芷涯泯然一笑,把信拍在他手上,转身离去。

  天涯海阁之中,一片欢声笑语。叶穆捋须坐在堂上,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阁中和桑榆,都交给你了。”

  “是。”

  “恭喜师兄接任阁主。”

  “还要恭喜师兄明日新婚大喜。”

  夏观澜微笑点头,一一致意。因明日成亲,未婚夫妻不宜见面,叶桑榆没有出席今日的阁主继任典礼。众师弟师妹便一起围着夏观澜起哄。

  “好了,明日喜事还要早起呢,都早点歇了吧。”老师叔看夏观澜面皮薄,出来解围。

  一连数日阴天,入夜后,连山上也有些发闷,夏观澜在落霞台舞剑,一套辟水剑法已臻化境。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未禁其事,先明其理。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

  他收起剑,看天色,明天要落一场大雨。

  “周大人任离州布政使多年,想必明白为官之道。”

  “这……”周茂泽左右为难,一张白面拧巴起来,既想攀上帝都的权贵,又不敢得罪离州的名门,一面名利一面恐惧把他夹在中间,肆意揉搓,那痛苦真切的从他眼珠里流露出来,反复焦灼,“下官不过区区离州布政使,凌家可是和临江王相交。下官实在……”

  “高官厚禄就算扔在眼前,也要大人有胆子拿,才是自己的。”来人见惯这种软骨头,嗤笑一声,“大人若有心无力,我便去问问离城太守有没有这个胆子。以后大人妄自保重。”

  “贵人留步!”周茂泽果不其然的舍不得这天大的好处,“若物证确凿,本官一州之长,确不能置之不理。”

  “主子晚上亲临,周大人可要办的漂亮些。”

  布政使大人如同见了血的蚊子,痴迷而黏腻的目光仿佛已经摸到了近在眼前的光辉仕途,像任何一个投机者一样,觉得自己把握住了人生的路口。

  “小姐这是要出远门?”白蘋和青芜看着落惜从许先生处回来后,就收拾着包袱,大大小小物件挑拣不停。

  “要出去一趟。你们照旧当差,只说我卧病在床。”

  “小姐这是要去哪?总得带上我们。”

  落惜停下手,温柔地摇摇头:“这次去的地方不能带你们去,你们好好的看家。我去……找殿下。”

  “小姐可是说胡话,进了帝都,也进不了太初宫啊。”白蘋着急过来扶着落惜坐下,就要摸她的额头。

  落惜拉下她的手,失笑说道:“我当然没疯。只是这次的事情,很重要,没办法提前告诉你们。我必须去找他。你们记得装作我还在的样子,千万不能露馅。”

  “小姐——”青芜是个直脾气,看着自家小姐这吃亏的性子,忍不住说道,“小姐还没吃够苦么?太子殿下是一等一的人才,小姐欢喜,奴婢们不敢说什么。可是自小跟着小姐长大,那年什么凭虚公子,一样是个神仙人物,引的小姐巴巴地淋了一夜的雨,还不是悄声跑了。小姐这伤心委屈谁看见了。就算今日和殿下有意,在家里好吃好喝地等着不好么,何苦千里迢迢的找苦吃。”

  “青芜!”白蘋使个眼色没拦住她,急的直喊她。小姐的那场际会,只有她们两人知道,说好了烂进肚子里,绝不再提惹小姐伤心。

  落惜被她一句刺到往事,顿了半晌,略低沉了些神色,伸手拉过青芜坐在一旁。

  “你们自幼和我一起长大,万事只是为我,我知道的。可是如今不一样了,我得走到他身边去,不仅是为我,还为了他。你们的担心我都收到了,我会像你们照顾我一样,照顾好自己。你们也要好好的,看好家。”

  青芜张张嘴,最终懊恼的嗯了一声,起来去开箱子,叨叨着多找些药应急,毛衣服也该带一件。落惜和白蘋两人笑笑,一起收拾着行李。

  次日天未大白,芷涯提前安排好一辆马车在侧门外。昨日说好不引人注目,就不出来送行了。白蘋青芜二人送到门口,落惜一身布衣,做寻常女子打扮,拎着包袱上了车,掀开车帘。

  天光微亮,她第一次从外,看着二十余年从未离开过的家。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晨光熹微间令人萌发出一种恍惚,好似这一走,就不再回来。

  后来太初宫中,她终于明白芷涯话中何意,回想起姐姐所铺垫的一路。我会的,她对自己说,手中握紧了海棠印,面朝江南泣不成声。可惜再没有一只温暖的手,轻柔的为她拂去眼泪。

  落惜朝门内挥挥手,让她俩进去。

  “走吧。”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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