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三日前那场大雪已经化得七七八八，化雪的水渍在院中的梅树枝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朱红色的院墙上满是斑驳的水渍。
正宫寝殿内的帐中香似乎过于浓了，呛得人有些头昏。
薄冰的重量不轻，脆弱的梅树在风中摇曳片刻，终于不堪重负的断裂开来，树枝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帷帐后的人正沉沉地睡得正好。
更漏刚刚滴过丑时三刻，天色还黑沉沉的，晨起的宫女小心翼翼的放轻了脚步，在大殿内取下燃尽的烛台，又将桌上过了夜的冷茶拿出去更换。
今日似乎是个阴天，天亮的格外晚，衣料摩挲间，大殿中的一应事务已经准备完毕，内殿的宫女净了手，才安定的跪在账外，静静等着里头的人起身。
宋雪瑶难得的做了一场梦，梦境中没有零落的雪片和冷硬的冰，似乎还是草长莺飞的初春。
她站在城楼之上，耀目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酸，身旁有侍女走过来轻声劝她移步，宋雪瑶摇了摇头，执着的站在那里，盯着城外蜿蜒的尽头。
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她似乎在那里等了好久，久到像是等了一辈子，才在官道尽头看到浩浩荡荡而来的车马。
绯色的纱幔后头坐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宋雪瑶下意识前倾了身体，望向那顶奢华的软轿。
纱幔后的人影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影在纱后微微一动，像是抬头看向了她。
一缕明黄色的衣角从她身边擦过，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清冽的男声在她身侧轻轻笑了，声音略略压低，凑近她的耳边，语气亲呢又缱绻。
“虽说只是异域部族的公主，但两国议和之际，也得劳皇后费心周全。”
宋雪瑶一怔。
“鞑虏能征善战，性格也泼辣，也不知道送来的公主是什么样子。”
男声说着啧了一声，流露出浓浓的不满，他的手虎口处有薄茧，宋雪瑶偏过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
——硌得她有点疼。
宋雪瑶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如果是在往常时候，男人对她表露出这种亲近，她早就应该喜不自胜了。
可今日她努力的侧过头去看男人的样子，也只能看清一层朦胧的黄色光影，一丝一毫羞怯的情意都提不起来。
就像是被一层薄薄的水雾分割成了两个世界，男人的面容模糊不堪，宋雪瑶垂下眼，没说话。
她沉默着将眼神重新移开，远处的车马已经停在了城楼下，有礼官迎上去，微微弯腰拉开了纱帐。
宋雪瑶的心忽而砰砰的跳了起来。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是重新暖了过来，开始在她的身体里流动着，缓缓抚过她的胸口，留下一片熨帖的暖意。
宋雪瑶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放开了男人的手，她迫不及待的向前走了一步，她原本端庄的仪态出现了一丝裂缝，鬓边的步摇轻轻晃了晃。
一只素白的手从纱幔中探了出来，握住了礼官的手腕，一截朱红色的箭袖随之探了出来，宋雪瑶下意识伸手扶上身前的墙壁。
身着朱红骑装的少女终于从纱幔中探出身来，她的鬓发上异常素雅，不似中原姑娘一般满头钗环。
她乌黑般的秀发柔顺的顺着肩膀垂落下来，一只小巧的银扣扣在她的脑口，将长发松松的扣在一起，一截红绳在长发中若隐若现。
宋雪瑶的指尖无意识缩紧，她终于明了胸口那股无可发泄的感情来源于何处。
她期待着少女抬头看她一眼，期望看到一些熟悉的，从遥远的天际来到她身边的什么。
少女似有所觉，不负所望的抬起头，遥遥看到她站在城楼上，什么也没说，忽而笑了起来，冲她弯了弯眼睛。
>>>·贰·
他说她叫孟晚晴。
三月初一那日，匈奴单于最小的女儿经历了千里跋涉，终于到达了长安城。
天子亲率百官于城上迎接，为显珍视，甚至亲手将六公主扶上了轿撵，牵着马绳向着皇宫走了三步。
彼时圣上大悦，为示邦交友好，还设宴三日，年过二八的六公主被封为昭仪，赐居长宁宫。
这些宋雪瑶都知道。
虽是昭仪，但长宁宫破例用了红，十里如火的红织绒铺满了长宁宫外的步道，赏赐流水一般的送进精致巍峨的宫殿之中，殿前的宫灯日夜不灭，红绡帐暖，万般恩宠。
宋雪瑶偶然间路过长宁宫，只见连宫门口的洒扫宫女都是一身绫罗，喜气洋洋的。
宫内的桃花开的正好，半片桃枝探出头来，风过时零落一地桃花妆。
她沉默的站在街口看着长宁宫的方向，她面上的妆容精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手中的细腻的绢布无意识的被卷在手指中，露出一小片荷尖。
“娘娘莫要心伤，陛下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
她身边的大宫女见状走上来，低声的劝道。
宋雪瑶闻言缓缓的垂下眼，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在可怜她。”
可怜她一身孑然，可怜她花团锦簇，可怜她烈火焚身。
帝王有着这世间最出神入化的千术，他知道怎样让一个女人神魂颠倒，也知道如何得到一颗纯粹的真心。
可惜他自己却没有心。
孟晚晴之于他，不过是一个令他修养生息的筹码，匈奴单于以为用他最宠爱的女儿绊住了天子的一双足，可保漠北百年太平。却殊不知反倒是帝王用小小的一个女子拴住了苍狼尖利的獠牙。
可惜了，宋雪瑶想，那少女天真单纯，一颦一笑间皆是灵动。她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已经不知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干净的姑娘了。
可惜嫉妒和怨恨会摧毁一个人，宋雪瑶想，她也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成为这后宫芸芸众生中的一缕尘埃。
宋雪瑶甚至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在帝王终于决定挥兵北上的那一刻，少女清澈的眸子失去光彩的那一刹那。
她见过太多太多，却依然觉得无比惋惜。
长宁宫的恩宠七日不绝，店门口接驾的灯笼也点了七天七夜，帝王在第八日清晨踏出了长宁宫的大门，留下一封晋位的圣旨后，将后宫的日子重新拨回原来的路径。
匈奴的六公主不知汉礼，睡了个昏天黑地，被礼仪嬷嬷硬生生从床上扶了下来，洗漱干净被塞上轿撵时还打着哈欠。
第一日请安就迟到，委实不太像话，哪怕孟晚晴不懂中原人的礼节，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她跪在皇后厅中松软的绒毯上，惴惴不安的抬起眼，悄悄的瞄着身边的人。
打扮的争奇斗艳的宫妃在两侧坐了一排，坐在皇后右下手的贵妃懒洋洋的拨了拨手上长长的甲片。
“淑妃妹妹侍候皇上这些时日，还真是辛苦，怪不得如此难请，要等众姐妹恭候您大驾光临。”
她这句话说的拗口又别扭，孟晚晴汉话不太好，但凡说的快了就听不明白。
她抬起头，冲着贵妃眨了眨眼，对方斜睨了她一眼，被凤凰花汁勾长的眼角锋利逼人，孟晚晴瑟缩了一下，本能的觉得对方不喜欢她。
少女的眼睛明亮又清澈，宋雪瑶心里不落忍，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做什么，妹妹不熟中原礼节，有情可原。”
她说着使了个眼色，叫自己的贴身宫女去扶她，又加了个软凳在她手边。
“咱们头次见面，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枚步摇你就拿着玩儿吧。”
宫妃拜见中宫皇后时，拿赏赐已经是旧例了，示意后宫和睦，后妃交好，可宋雪瑶掌管后宫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拿了赏赐这么高兴。
孟晚晴笑得眼睛弯弯的，坐在软凳上往她身边欠了欠身子，笑道：“我很开心。”
贵妃落了个没脸，只得哼了一声：“看不出来，新妹妹还挺讨娘娘的喜欢。”
孟晚晴低头摆弄着那支步摇，她用手指绕着步摇上的金线，开心的玩儿了半晌，一抬头才发现屋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空了，宋雪瑶正靠在主位的软枕上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浅淡柔和。
孟晚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红着脸，将步摇放回腿上的盒子里。
“姐姐……”
“淑妃娘娘，您该唤皇后娘娘。”
她身边的宫女吓了一跳，赶紧俯**小声提醒。
“阿娘？”孟晚晴眨了眨眼：“为什么要叫阿娘，姐姐看起来跟我一样大。”
那小宫女也是新进宫的，没见过什么世面，闻言急的恨不得去捂她的嘴。
“不拘着叫什么，叫姐姐也没什么。”宋雪瑶抬手：“淑妃娘娘远道而来，不必拘礼。”
孟雪晴虽然汉话不太好，但很是分得清好意，她将手里的步摇盒子往宫女手上一塞，站起身提着裙子走到宋雪瑶身边，跪坐在她身边。
宋雪瑶赶紧伸手去拉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这样坐舒服，想离你近一点。”孟晚晴伸手拉住宋雪瑶的手，轻轻晃了晃：“只有姐姐喜欢我，我也喜欢姐姐。”
“这宫里人人都很喜欢你。”宋雪瑶轻声说：“皇上也很喜欢你。”
“他不喜欢我。”孟晚晴坚定的摇了摇头：“他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是空的，是冷的。这宫里其他的女人也不喜欢我，她们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都看不起我。”
宋雪瑶一怔，似乎是没想到这小姑娘这样敏锐。
“但是姐姐喜欢我，我知道。”孟晚晴又晃了晃她的手：“姐姐，你叫什么。”
宋雪瑶回过神，她侧过头，眼神正好撞进了少女的眸子，少女颊边的酒窝浅浅的，笑的像春日的桃花一样甜。
“雪瑶，宋雪瑶。”宋雪瑶鬼使神差的说：“下雪的雪，瑶台的瑶。”
后半句孟晚晴没听懂，但这不丝毫妨碍她高兴，少女兴奋的直起上半身：“白色的，好听，雪是最好看的了，在我们那里，白色是最高贵的。”
她说的颠三倒四，宋雪瑶却听懂了。
“多谢。”宋雪瑶轻轻笑了：“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那不是我的名字。”孟晚晴凑到她耳边：“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少女干净清爽的气息喷洒在颊边，宋雪瑶略有些不自在的侧了侧头，却没躲开。
“我不叫孟晚晴。”少女说：“我叫乌兰，红色的乌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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