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在还不明白的话，那就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
小男孩一下挺直了身子，汽水也不喝了，气也不叹了，直盯着她瞧，瞧得她浑身不自在，索性站起来踱步到了他面前茶几坐下。距离拉近，于是连说出的话语，都带上了往常不多见的柔和。
“听不懂就算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不，不要以后。”
以后的话，长大的话，再这么无休止的等待下去的话，现在想了解的，现在想做的，就全部都会错过。现在想救的朋友，想完成的事，也会全部落空。
无能为力的经历，出现一次，哪怕只是在梦中，也足够了。
“那样就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
李清弈几乎被汽水呛死当场，就算是做梦，这也太大逆不道了。梦见小祖宗柔声安慰就算了，还梦见她慈母心肠的来揉自己的脑袋，他这是夜不能寐，终于体力不支产生幻觉了么。
“……你没事吧？”
这怀疑趋势下，他似乎凭空涨了十个胆子，伸手实实在在摸了一把女孩的额头，还跟自己的额头比了比。最终确定，嗯，没发烧，身体上一切正常，神志上，就不大清楚了。
“……李清弈……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错了，小祖宗。”
女孩没搭理他，自顾自起身转去了厨房区域，煮上一壶青提白茶。咕嘟咕嘟的气泡声中，三言两语向他勾勒出了一部壮丽凄凉的亡国史。
“……那之后，我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就来到了这里，到现在，有两年左右。”
“好家伙……啊。”
无语凝望被烫得吸溜舌头的小男孩，明显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姬予竹忽然有些后悔和盘托出，她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刚刚那点机缘巧合才显现出的一点点决意打动，能不能保全自己都是个未知数，现在又多了一份照看小孩子的工作，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
好在更久远的史实仍好好的封存着，尚有机会不谙世事的稚童，还是帮衬着多保有一份单纯吧。
“这不行啊！这他杀过来，我们不得被一锅端？呜呜呜，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想英年早逝。”
“……你就算早逝，也算不上英年。”
单纯是单纯，就是说话实在不中听。她想叹口气，还担心挫伤小男孩的自尊心，只好埋头喝茶，结果自己也被结结实实烫了一口。
“为什么这语气和林予枫那么像，这到底是遗传理论还是夫妻相？”
“……我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
“知道，你们就差拿大喇叭广播了。”大约是连日来睡眠不足的缘故，李清弈耷拉着眼皮，有些无精打采。“什么算力所能及，是有一份力出一份力；还是追根溯源，和你们一起把问题搞清楚解决掉。听起来根本就是同一个做法，如果不是有分号，读者都分不清楚吧。”
“你如果不是这么的没正形，我真的会夸几句你用的高级词汇。”
“哼哼，谢谢你全家。”
“就我的理解，你所说的前一种，是不问结果，后一种，是不论过程。你想选择哪一种都可以，只要在你的能力范围内，我和林予枫都不会有什么说辞。”姬予竹放下茶杯，定定看着小少年。“那么，你想选择什么呢？”
“我不。”
“嗯？”
意料之外的展开。
“我是说，我不会这么选。”先前还颠三倒四词不达意，这会仿佛福至心灵，不仅一语中的，连涣散的眼神都跟着坚定起来。“因为我不要一直都只做这些能力所及的事……哥哥总说我不长进，说我修行不勤勉，我一直都以为是说我法术不精、神台不清，但我现在发现不是的。他是说我太过于珍惜现在的生活，太过于珍惜和你们，和朋友们相处的日子，于是一直都抱着‘只要维持现状就可以’、‘只要看顾好云州的方方面面就可以’这样的想法。”
“这想法没有错。”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在乎着同样的生活，这座城市和城市中的人们，哪怕不再相见，哪怕其中有太多太多，甚至都已经相互遗忘，但要去守护那份真挚情感的本心，并不会因此，有任何的动摇与差别。
“没有错。但是，如果我始终都只抱有这样的想法的话……这样的生活，是会消失的。”
“……”
“因为一切都在变化，朋友们在长大，妖怪们的力量在增强，还有，你的国度，你的世界中的其他妖怪，全部都在不断更迭。如果我一直都维持着一成不变的想法……这种安于现状的念头，是不可能实现的。正是因为我太过狭隘的珍视和固守，才制约了可能存在的所有突破和变革的机会。”他越说越是心潮澎湃，越是觉得当下的自己实在难堪重任，太阳穴突突的跳，越发无地自容。“我不该这样的……我能够做的远不止这些，可是我却一直，一直都不愿意去尝试。所以哥哥才对我很失望，他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过好多好多地方，肃清过不少祸患了。可是我……”
你并不是软弱无能，也不是怯懦畏惧，只是珠玉在前，就像那时的我一样，因为哥哥们的完美无瑕，于是无论胸襟抱负，都无处施展。但不同于沉溺安乐的我，你仍没有放弃求索思变。
如果那时的我也能够有这样的觉悟，是不是一切都能够有所不同。如果这时的我还有胆量抓住最后的机会，是不是还能够力挽狂澜。
“……辛苦你们了。”她抚着少年柔软的额发，细语安慰。“维持现在的生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吧。”
“不。”头摇得像拨浪鼓，少年豁然起立。“我一点都没有竭尽全力，就算是能力范围内的，也一点都没有做到。李家弟子本该三年一轮守，我不愿意去华安、沧乐，也不愿意去歌阳、棠州，就是因为不愿意和朋友们分开，不愿意离开生活惯了的地方。现在我知道了，如果就这么安逸下去，就这么厮混下去，无论是云州还是你们，还是我的朋友，赵扬帆、纪舒远他们，我不舍得的东西，都会因为这种珍惜和偏爱消失。只陪伴在他们身边，是不能有所作为，是不能永远保护好他们的，因为这里是家，一直都躲藏在家里的人，还怎么面对外来的危险。”
“他……不是你该面对……不是现在的你该面对的危险。”
她还想再宽慰，但意气风发下定决心的少年，远不是三言两语就劝得住的，不然书阁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青史留名。
“我记得他的名字，约尔曼冈德，没错吧。”见对方点头，少年脸上终于又出现了熟悉的笑容，清朗灿烂的，令人仿佛置身于初夏晴空下的光影交错中，感到一切的不安都已被驱散，一切的悲剧，都已经写到了末尾。“他要把你带走，就是我该面对的事情。”
他笑得那么英俊帅气，如果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们，很难不为此脸红心跳，很难不为他魂牵梦萦。可她不一样，这十来岁的小朋友不过是千年光阴中的飞鸿浮影，嘲讽一番挖苦一番绰绰有余，她却只想痛快的大哭一场，泪珠盈睫，几乎在对方话音刚落的须臾，就迫不及待的滚了出来。
“华拾硕练我已经学会了，我现在这个伤口是自己用来测试的，你不要担心。我认真分析过了，上次的妖法水属性多一些，再怎么厉害，他也是妖怪。下次还敢再来，我给他猛灌一口煌生煜星。哦不对不对，他必须得来，不来我还收拾不了他！”李清弈慌了手脚，连忙蹲下来七手八脚去扯纸巾。还不敢直接上手擦，只能见缝插针往女孩怀里一张张塞。“不哭嗷，不要害怕啊，那个啥给我两天，雷云舞雩也马上就要弄明白了。还有好多好多，什么无相道啊万藏道啊，我家的书斋里我之前没认真抄，啊不是，没认真学的东西多得不得了。总有能治住他的，我马上就准备回去了，等我收了他，让林予枫骂他三天三夜咋样？”
“……”
见朋友绽开笑容，少年这才放下一颗心。果真如祖训所说，妖怪果然心思澄明爱憎确凿，是最真性情不过的种族。要不是这样的话，他最不会安慰女生，尤其还是哭个不停的，要是直接让林予枫看到误会了什么，自己这层皮是别想要了。
但是小祖宗，都哭得七荤八素了，还挺耐看。真不知道那狗妖怪怎么狠得下心，把人国也灭了，家也拆了，还装什么一往情深。
呸，一点都上不了台面，真丢人。
“……你还是先……先把自己安顿清楚吧。”小徒孙也算靠得住，但眼下诸事可不是一句靠得住就能全全解决的。“想出去见见世面就去，别被我们绊住，想走走不了。”
“不行。”今天他忤逆小祖宗的地方多不胜数，也不差这一回。“什么绊不绊的，这么见外干什么？不用和我客气，我们是朋友嘛！”还不等对方再坚持，少年抢先一锤定音。“嘿，你别说，要是穆曦微知道了，她不骂上几句狗东西，我名字倒过来写。到时我把他们也喊过来，一块骂，给你解解气。”
“……少做多余的事。”
姬予竹强冷下脸训诫，实则怕他太过乐观轻敌吃亏。
“行行行，这都是后话。反正最近我会先回家静下心好好整理一下，练气修行，咱开学再见。哦对还有一个事情。”
那天的意识交汇中，他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趁现在还算岁月静谧，有些原则性的问题，还是趁早交代比较好。
“下次，不要再说什么‘冲你来’之类的，我这么大一个人杵在那里，不要面子的吗！咱们也算同吃同睡了，这点事，你还见外个什么劲？”
原以为他要托付些云州安定之类的重担，没想到居然是那时的下意识反应。也不知道小男孩思虑了多久，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敢把如有实质的生死压迫都置之度外，要和他们同进退。
“就当是为了人间界所守的安宁，保全自己，那时我也想保全你，之后，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少年开口又堵回话来，分毫不让。“你跟林予枫，跟那些妖怪，你们跟赵扬帆他们，才是我在云州守着不放的东西。换句话说，你想保全我，我也想保全你。我都没有让你往后稍稍，你怎么能自说自话就把我撂一边了。小祖宗，您得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
“……”姬予竹算是明白了，无论怎么规劝，从什么角度规劝，她都扯不赢这个总能够自圆其说的小朋友。“……那，我会和林予枫打好招呼，处理好云州的事情。”
“嘿嘿，这也不用二老费心。”色泽深重的眼圈在洋洋自得的笑容之中，显得格外诡异。“我给云州大小街区下了神踪归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了如指掌。”
“你……这几天……”
想做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一点，需划定范围逐一绘符布阵。神踪归一的效力虽长久，但可感区域不过十余里，云州横亘几座山脉，地大物博物种繁多，可见这份工作多少辛苦。由这么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来完成，可见多少殚精竭虑。难怪这一露面精神萎靡，还当他一蹶不振，没想到除了修为精进，还走街串巷做出了这浩大工程。
“哼哼！爷可不是只会说大话的主角！”
使人半是头疼，半是倍感亲切的小少年，风风火火地去了。他还不知道，唯安全起见给家里客厅装着摄像头的大妖怪，正神色阴郁的给兄长去电找了点麻烦参他一笔，于是这一去裳州音讯全无，无论神踪归一之中的某一跃动的多么欢畅，他都再也没能踏出书斋半步。
这直接导致本打算静心享受高中三年级地狱苦海前最后一个暑假的穆曦微，成了白天晚上连轴转的小行星，每天不是骂骂咧咧的出门斩妖除魔，就是骂骂咧咧的踹开本部个人装备所大门更换武器。
安南熙的海滨旅行顾不上，陈末夏的唱片店下午茶顾不上，连不知情的一干朋友嘲讽她假期宅在家里不是吃就是睡，无所事事的废人做派也不能反驳。再加上应付游手好闲的“邻居”言煜的骚扰，这个夏天，可算是天天拼老命，时时刻刻□□工，说焦头烂额都远远不足以形容其一分。
手机又在叮咚叮咚的响，真是的，赵扬帆这个大笨蛋，这时候非来添什么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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