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溪边立着一间竹搭的小房，房周空地上的桃树结着半大不小的桃子，房前的几棵柳树下支了一张琴案，桃花酒的香气飘了很远很远。
穿过刀剑纵列的阵法寻过来时，这里空空如也，像是闲置已久的山野老宅，但处境清幽更有炊烟一线，分明又是柳暗花明的喜乐人家。羲姬坐在柳树下歇脚，反客为主给自己斟了一杯薄酒，却并不饮下。阵法虽然不至于伤到她，但也废了些神。如果扑空，她确实得坐下来好好打算一番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好喝吗？”
披挂月白长衫的少年身量纤纤，从桃树林中缓步行来。满手泥土不减其容姿，柳色山光添上几许从容。
“你如果是三四月份来，喝了我这么多酒，我一定要你留在这里采过桃花再酿一缸。”
话虽说的严厉，脸上却是毫不相配的和煦笑容，两厢结合刚中带柔，竟多了点宠溺调侃的意味。
他不紧不慢走到溪边，掬起水来净手擦脸，顺便钳上条鲜美白鱼。衣袖一抖一柄小刀滑出来牢牢握在手里，随即熟练的将鱼开膛破肚去鳞去脏，又在水里清洗干净杂碎脏污，收刀入怀。
“稍坐片刻，等我一会，不会介意吧？”
精灵坐在柳树下稍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摇头。少年喜不自胜，像是个只逢佳节才被全了小愿望的孩子，没等羲姬再开口询问，便步履翩然转身进了竹屋。
这个山中隐居的男孩，确认是妖怪无疑，但这不问世事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一方之主，洗手做羹汤的闲淡姿态，更不像百妖之首。难道昨夜，那轻浮妖怪是拿自己寻开心，这一位其实是妖王抓来养在这里择吉日拜堂成亲的妖夫。再一思量，刚刚穿过的那片竹林阵法诡谲多变杀机四伏，若说是这天上仙官般的翩翩公子所做，实在缺乏说服力，令人难以相信。
不过，这里山远溪深，却是一个避世的好地方。无论是妖王还是这位少年，若真是久居于此不问世事，明显是不希望有人打扰。
羲姬注视酒盏中一方小小青天，她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低下头恳求这些人间界不知小了自己多少辈的幼童。
少年端了一盘清蒸白鱼出来放在她正坐的矮几上酒盅边，转身又回到了小屋里，几个来回之后矮几上一盘鱼两个小菜两碗米饭一壶酒摆的井然有序。
“我们不像精灵，还是需要这些食物的。你如果吃不惯，这里酒品茶品都是上佳，请别拘束。”
羲姬却没承情，正坐问道：“您是？”
“你来找我，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少年执筷却没用餐，只是温润的笑着，没有一丝丝不悦，清朗眉宇间甚至有几分兴致盎然。
“您是妖王？”羲姬难掩惊诧。
“妖王不敢当，我只是山中的一只白狐狸。与你合作，也是各取所需罢了。”将鱼肉夹进给客人碟中，即使谈起交易来，白狐仍淡然高洁，全无市侩的气息。
“合作？”她甚至没有展现来意。
顿了顿，少年放下筷子。“如果真要列出有多少妖怪还不知道梅德欧兰特与莫昂斯特的战事，那一定是还没出生的那些了。”
对方目光清明坦然，羲姬低下头去，戳着碟中的鱼肉。
“那么你的条件是？”
“莉娜丽斯。”
“弗拉瑞大陆的妖王……你想娶她？”她眉尖稍颤。
没想到看起来清心寡欲的纤弱少年口味这么重，莉娜丽斯自手刃丈夫即位弗拉瑞妖王，就变得愈发妖媚残忍。秩序卫队每年抓到的大量贩卖少女到弗拉瑞的妖怪中，一大部分幕后靠山都是莉娜丽斯。这位蛇蝎心肠的女妖坚信少女的处血能够增强力量，使青春永驻，为此不知用妖毒让多少少女经历无数次与妖怪们用强的破身之痛。
可妖怪的寿命已然十分漫长，可见此妖心肠歹毒，戕害人类，实在罪不可恕。碍于其年岁已高，这又是别族内政，梅德欧兰特与其他种族虽看不过去，但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干涉。
少年的笑不着痕迹的僵硬，又舒展开。“她杀死了我的母亲，我想了结她的性命。”
羲姬大惊失色地直起身子，周身能量涌动，碰翻了面前碗碟，一双竹筷摔落桌面骨碌碌滚到边沿坠下去。白狐伸手接过竹筷放回精灵面前，自己细嚼慢咽后也只是浅浅印了一口酒，平静的注视着来客，不动声色如一片深不可测的沉湖。
一千五百年前，弗拉瑞旧妖王的独子与一只名叫莉娜丽斯的月光精灵相爱，他们不顾种族间的生殖隔离强行连理。这之中也有光精灵王室为了稳定正遭兽人、龙族、人鱼、妖怪滋扰的新国政权，而拉拢妖族推波助澜的原因。但情不为因果，终究是天意难违。
造化弄人处在于，独子迎娶了莉娜丽斯成为了新妖王之后，经年累月无子承欢膝下，加之老妖王因此郁郁而终，几百年的浓情蜜意消磨殆尽。恰逢来到人间界游历的几月间，机缘巧合与一位白狐妖怪萌生情愫，两妖伉俪情深生下了一个男孩。正是琴瑟和鸣，美满人间。
但妖怪们一向善恶分明，眼中不容一颗沙砾，更是睚眦必报有恩必偿的性格。没过多久，莉娜丽斯听闻此事自是勃然大怒。趁丈夫前往先知魔女求得族运预兆之时，前来报仇雪恨。白狐不过区区几百年的道行自然半招都敌不过，轻而易举落了个惨死当场的结局。莉娜丽斯还要再杀幼子，却又恻隐犹豫。千钧一发之际，妖王赶来只见白狐早已经形神俱灭元神散尽，急怒之下与妻子恶语相向大打出手。
莉娜丽斯这才醒悟，顿时怜惜唏嘘全无再不留后手。妖王与白狐厮混废了元气，落败之际无奈将内丹喂给儿子，打碎了自己的元神并以肉身做符咒埋进山河，将儿子护在阵中让莉娜丽斯永远不能接近他。而同时失去了爱和丈夫的莉娜丽斯由此变的薄情寡义，从一位高贵的月光精灵堕落为嗜血妖女，背负无数骂名。
自那至今，弗拉瑞再无异族联姻。不少族群更是将这条法令写入族规法条，如有挑战者，以梅德欧兰特为例，将剔除国籍永不受王室庇护，不受精灵荣光。
这件事情，究其根本，就连羲姬所在的王室也难逃罪责，她几乎找不到立场请求少年帮助她。而且若是有机会，为了维护族人的尊严，王室也首先就该处决孽子以正国风。她本身也不例外，抛弃发妻，始乱终弃的妖王确实死有余辜。
但父爱何辜，幼子何辜，她固然不会痛下杀手，可这不代表知悉一切的这位幼子，心中无恨。
长久的留着对自己满怀恨意的危险分子，当然不如快刀了结，永除后患的保险。
“以你的能力，想要掩人耳目的穿过秩序卫队的把守，去弗拉瑞大陆找她并不难，这件事，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看来您比那位妖怪形容的要聪明。”即使说出这么一句不大礼貌的话，白狐的模样也一点都不令人厌恶。或许正是因为生长在这清澈深林之中的缘故，他的眼与心也都清澈无比。
不像涉世已久的父辈，爱与恨都是一团泥泞。
“那一位？”
“嗯？他说他会自己去见您，怎么，他竟然临阵脱逃了么。”
原来那只刁雀也是受他所托，想必潮的暗示也有些耐人寻味之处。羲姬立刻发觉自己确实被守株待兔了一遭，心下顿生不悦。
“再怎么也是人间界的妖怪，算计弗拉瑞精灵王室，你够大胆的。”
“带我见莉娜丽斯一面，即便要杀我，碧垂耶决无怨言。”
“我现在动手杀了你，你也来不及有怨言。”
白狐显然愣了一会儿，才回复了一贯的从容。“殿下，这么说不妥当。我体内有父亲的遗赠，若是我真与您交手，实在胜之不武。”
她一晃神。
多久没碰到这么坦诚相待的异族了，或者说，这世上还真有对疑似仇敌如此直白的生物存在么。
“你……你不恨我们？”
“王室为了自己的政权稳固无可厚非，我的父亲当时也的确很爱莉娜丽斯。我不能责怪一个在战火中艰难建国的领袖，也不能责怪将生命和力量都给予我的父亲。这些罪责，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承担者，也应该是造下杀孽的刽子手，而非，执酒对饮的你我。”他举起手边的冰纹瓷杯，向她伸出手，收起了风轻云淡的笑容。“九殿下，我不想看到您这样的女子，走上那条路。”
王女低着头，忽然很想知道，那一天的余怀瑾，究竟喝了多少酒。
“这世间的女子，该走她们自己选定的路。”
酒杯叮咚撞在一起，算不上一见如故的异族，终于是敞开了心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将给逐渐压抑不住波澜翻涌的战局，带去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巨变。
“那么，你的计划是？”
一餐即罢，羲姬和白狐坐在柳树下。话题转到了重点，二者都打起了十足的精神。
“杀掉莉娜丽斯，接手弗拉瑞大陆的妖王位置，然后共同抵御莫昂斯特大陆的妖怪大军，殿下可有什么提议？”
狐妖一向以美貌著称，少年的妖形出类拔萃格外好看。长发如织银锦缎，暗金点褚的眼眸粲粲清明，气质非凡俊逸出尘，一点不像目无尊卑的另一只。闲聊中茶道农桑还都信手拈来，现下言语恭敬神态舒展，认真地看着羲姬，叫她情不自禁的脸红。
“在这里不带些什么过去吗？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杀掉莉娜丽斯自己扶植一位妖王。”
白衫少年面容柔和。“殿下，若是梅德欧兰特还有此余力，您也没有必要来寻我了，不是吗。”
“那你的妖力……怎么能……”
“殿下，您真是可爱的不像一位公主了……”白狐忽然伸手过来摸了摸羲姬的头，叫人相信他此言的确为心里所想。“我身体里有父亲千万年圆满的内丹，加上这些年也算勤恳，所以修为更高一些，这也是这里的妖怪尊我为王的原因。我也并没有一方势力，比不上莉娜丽斯前呼后拥。所以，还要辛苦殿下好好谋划一番。”
忽然被摸头杀的精灵已经快要将他当做长辈，登时有点不好意思的避了避。“以后，会留在弗拉瑞吗？”
“如果，那里的鱼也和这里一样好吃的话……也许吧。不过弗拉瑞大陆的妖怪，无论身处何地，在下还是有几分把握管得住的。”少年还想去拉起她的手。“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公主。”
“你过奖了……”羲姬连忙寒暄谦让。“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莉娜丽斯？”
“只要殿下准备妥当，我随时恭候。”狐妖似乎有些为她的回避失落，他还从没有与异性接触过，很难完全把握交往中的技巧与禁忌。
“好，我会再来找你的。”
“殿下走好。”
半空中缓缓飞行的羲姬低头看去，那一抹白色依然站在小溪前目送自己。一尘不染的身影掩盖了他心里仇恨的凶光，这样的仇恨让他会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边，坚定的忠于帮他杀掉仇敌的王室。
王室不可能让一个异界血缘的妖王遗孤，成为掌控不了的新势力。她非常清楚，一旦白狐得手，两方元气大伤，王国军团再怎么捉襟见肘，也一定会立即出手接管局面，随即尽力扶植一个软弱但绝对忠诚的小妖怪即位，乃至强行并入梅德欧兰特都有可能。
这是王女可以预见的结果，也是她利用的第一个妖怪。这个不惹凡世的纯洁少年，他本不该牵扯其中。或许没有那层复杂的关系，她还能保全其一条性命，而今多说无益。就像从前的莉娜丽斯一样，伟大的事业总要有无数的牺牲者做奠基，这是凭谁一己之力，都无法阻挡的历史洪流。
“你骗了我。”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四个字，竹节窜高便将身体钉住架起，穿过他膝弯肩胛，招式狡猾刁钻狠辣。完全预料不到，出手的那位，昨天还软软伏在腿上酣梦呓语，伏在此刻被穿透肌群，正是血流如注的位置。
褐发少年丝毫不怀疑这片阵法的制作者是谁，但他迟钝的时至今日才发现，不是那位所造，未必不能为其所控制，子承父业在这方面，格外具有说服力。
白狐送过羲姬，身形凝聚在这血染的杂丛前。“我真的很难理解，所谓‘欺骗’这个说法。不要把愚蠢造成的信息差，归咎给好心养着你的主子，知道吗。”他挥手解下对方身体，想了想又治好那伤。“我可说了有好几次了，别从东南的竹林走，那里的阵法，是侵人的，会跟着你跑。”
“咳，你，你只说要认识她，对吧。”来人摔在地上，瘫着身子，起也起不来，妖血积了浅浅一滩，缓缓往桃树根下渗。
“不错，不过如果我一开始说是为莉娜丽斯，鹰鹰，你定然不会帮我。你把她看的，比修为性命还重要。”少年眯了眯眼，忽然蹲下来凑近嗅了嗅气味。“你不是鹰鹰。”
“这不重要……我只问你，现在，你欢喜吗？你见了她，又诉清了愿望，你欢喜吗？”
“自然欢喜。”白狐将一方小檀木盒放在他身边，拍了拍朋友的脊背，神情莫测。他的确没料到，这只实力低微的小妖怪，竟然是双神共渡遍历劫难的苦命身。
曾被打碎元神重修旧身的妖怪，需有得道高人的相助，才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能再成人形，即使成功，也大多会催生出另一副性格心肠来，共通五感共用一身。若是互能相融便罢，但灵肉冲突，理欲相斥，又哪能轻易化解，基本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是以所有妖怪宁死也不愿这般苟活，是偷生的下下策。
为了这位小公主，他竟还遭这番罪。
“你这又是何苦？”
“与你一样，我欢喜如此。”
他执迷不悟，哪能和自己相提并论。少年自不多言，便弹了弹衣袖上的几滴血迹，转身往桃林深处走去。“是么，既然我们都欢喜，那就各自安好吧。”
地上的少年手臂颤抖着使上力气好歹翻过了身，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从绿色的缝隙中窥见了高远的湛蓝天空，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犹如一只垂死的白鹭，慌不择路地撞进猎人的陷阱。
他艰难爬起靠在身旁的桃树上调息，棕褐色的半长头发散下来，略微遮挡住了琥珀般的眼睛，和脸上顺颌角滴滴淌下的血液。半晌，他收起装着五颗内丹的盒子，将其握在手心，直攥得指节发白。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自己的计算，魔女的计算，约尔曼冈德的计算，无数无名小妖的计算，又统统被白狐计算。恰似一根根铸造成形的钢管，在不知不觉中拼接交错成坚固的巨大牢笼，猎物自投罗网，牢门立即落锁，坚不可摧。我的确无法从这个牢笼中将你救赎，但我一定有办法让你能够活着，只要你还活着，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手腕上代表着与魔女交易的烙印热烫起来，汲取他重伤初愈的生命力，缓缓爬动往手背指尖而去。吸饱了血，由红转黑的花纹生生剥离开来于虚空凝聚，飘落薄薄一片玉兰花瓣状的织物，上面密密记了几行小字。魔女施加在他身上未完成的条件，恰在走投无路的此时，又破开了新的方向。
他消失了，带着他的报酬，他的身家性命，以及他飞速运转起来的筹谋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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