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天亮，婵巫才悠悠醒来。
她揉着昏沉的脑袋，跃下床，径直走到桌边灌了一杯冷茶。长叹一声，心中疑惑，她怎么梦到景荣了？梦境还那么真实。
但她并未纠结此事，很快洗漱完，下一楼吃早食。陆之风起的比她早，正抓着包子坐在一楼的角落里啃，看见她摆手打招呼。
婵巫走到对面坐下，听陆之风道：“包子有些凉了。”
他伸手朝包子施一道小术法，那白面包子皮就渐渐变成金黄色，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陆之风笑着道：“怎么样？”
“不错。”婵巫抓起一个包子，毫不吝啬地赞美。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哼——”
饭饱三巡，驿站外突然响起一道敲锣声，紧接着一双黑褐色靴子急切地踏进门。来人穿着黑色皮衣，肤色黄黑，脸大如盘，嘴宽如栅栏。
他转头扫视一圈，径直越过人群走到两人面前，躬身行礼道：“我是王宫的使者，黄尔，特受王后命令前来带两位入宫。”
闻言，婵巫和陆之风对视一眼，立马结了帐，随后赶往王宫。
这次去的是九华殿侧殿，九华殿是楚国君举办朝会的场所。
黄尔把她们带入宫就凭空消失了，而是由另一位矮小的太监领路。这是楚国王室的习惯。
婵巫二人立在侧殿门前，殿内隐约传出争执声，三人都默不作声地背过去。她的听力敏锐，很快捕捉到屋里的谈话。
“景荣，你过分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凭什么不经孤同意做决定？”
“那王上会同意吗？”
殿内，交谈凝滞一瞬，清冷疏离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很尊重你的地位。但芈伊你要记得，楚国的江山不是只有你楚王室——”
“何况婵巫能够祈雨，能为楚国黎民百姓带来福音。让她做方相氏，这是由景昭屈三大公族一致同意决定的。”
“咳咳——咳——”芈伊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你已经按耐不住要篡位了？”
“王上还是多多休息，少胡思乱想。”
约莫过了半响，殿内风浪平静，殿门被人拉开，芈伊走出来正好和婵巫对上视线。
芈伊苍白的脸上有红晕不散，看见婵巫眼角闪过不屑，他大摇大摆地走下台阶离开了。
进殿后，二人朝案几后端坐的景荣行礼。湘妃色长裙淡雅高贵，凤钗流苏轻摇，面如九天神女。
“婵巫，本宫命你担任方相氏，三日后举行入职仪式。可还有疑问？或者想要其他的赏赐？”
“臣不胜荣幸，别无所求。”婵巫面无表情地讲着客套话。这样也好，方相氏的官职方便她查明当年的真相，况且她决意找出所有的凶手。
“嗯，那陆之风你呢？”景荣微微点头，转而问。
“我——臣自认为沾婵大侠的光，不敢求多，只想在郢都安居下来。”陆之风闻声拱手，喜上眉梢，“但要是能给点生活费更好不过了——”
“可以，一百黄金如何。”景荣微笑答应了。
婵巫正低着头，察觉到景荣的视线转过来，微微抬头。只听她道：“另外，三日后郢都解封，等你入职后立即前往孟瞿塘峡解决那里的旱情，以服民意。”
闻言，婵巫垂目思考，提出疑问：“千年藤妖的事还未解决……”
“此事不急。有伏桉在，王上不会有事。”景荣波澜不惊，重新翻看起奏折，朝两人摆手道，“退下吧。”
三日后，郢都城里洋溢着过节般的欢乐。
景荣分给她的一所院子在城东，离王宫东门不过一条街的距离。而陆之风也得偿所愿，得了一所中等的院子，再加上一百黄金，可谓是春风得意啊——
自那日圣旨下达，两人就搬入各自的院子，陆之风在西，婵巫在东。
婵巫入职这一天，要在城东的祭天台举行祭祀，以告示天下百姓。
沐浴兰汤，身披华羽，腰配香草，婵巫伸手拿过金碟子上的腾蛇面具，轻巧地扣上，从此她就是楚国的方相氏了。
碧春院是她给院子取的名，此刻碧春院外等候着一队仪仗，同样打扮的艳丽奇异。
坐上翠竹制的小轿子，一路招摇过市，这让她藏在袖中的手指不停摩挲。看着一路跟随她前行欢呼的百姓，她叹气道，还好有面具遮挡。
祭台不是上次见过的那个，这个祭台位于城外规模更大，但仍旧由大司命主持仪式。
婵巫在一众“嘭——嘭嘭——”铿锵的敲锣打鼓声和“噼里啪啦——”炸开的柴火燃烧声中，缓慢地走向祭台中央，然后在神灵面前跪下，等候下一步的净灵仪式。
趁没人注意，她偷瞧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神灵。泥彩塑的神像栩栩如生，其身为人形，身穿绯红柳绿的衣裳，神态祥和又淡漠，双手作莲花盛放状，而最令人瞩目的却是双臂间环绕的两头蛇，翡翠色，竖金瞳。
大司命口中喋喋有词，动作流利地取来圣水，往她脸上三洒三拜。一顿折腾下来，婵巫早已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等到净灵结束，婵巫得命起身，刚走到自己的位置，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身体晃了下被一只手扶住腰。
眼睫轻颤，婵巫心中一惊，视线扫去，正好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后背立刻松懈下来。
“多谢。”她用眼神道谢。
景荣微微点头算作回应，便抽出手恢复端正的站姿。
忽然，一道轻柔的话飘过来：“福记包子铺搬到了城东，离这儿很近。”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愿上天保佑……”在一阵欢呼和祈祷的掩盖之下，祭台上暗潮汹涌。
入职不到两天，婵巫便领命出城。
城门外，婵巫示意一旁的黑甲侍卫稍等片刻，这才骑着马朝城门走去。谁知，陆之风竟然追出城门了。她低声问道：“陆之风，有事？”
“我不是来送送你吗？”陆之风穿着风骚的粉色长袍，眉梢轻挑，丢过来一个包裹，“这个给你，外面的吃食不安全。”
得，陆之风就是一个操心的老母亲，她诡异的想道。
“多谢！”她轻笑道谢，一紧缰绳，掉转马头踏着飞尘离开。
落日余晖，茂林密箐里，婵巫悠闲地骑着马，身后跟着二三十来个黑甲军，同样骑着马。
这是一条通往孟瞿塘峡的官道，但因年久失修，平坦的路面已经被杂草灌木侵占了，因此马儿行进的速度放慢。
“你们这些人太坏了！”
“把它的舌头割下可以卖好多钱，大家上。”
“啊，我又没害人——”
……
前头被茂盛的灌木丛遮挡，有争执声越过草叶飞入婵巫的耳中。听清内容后，长眉微蹙，婵巫摆手，以脚下黑马为立足点，借力轻跃跳入丛林。
时风和缓，木叶徐徐落下，一道紫褐色身影飘过，踏着空中的木叶离去。
三个十来岁的小孩手里拿着大刀，而另一个生着长耳朵的小童被捆在一墩木桩上，其中一把大刀即将砍到那双长耳朵。
那小妖童吓得面如死灰，紧紧闭着眼睛。婵巫捏过一片边缘微卷的树叶，随手一扔，绿光一闪，大刀被打碎落地。
三个小孩惊恐地瞪着她，婵巫手往木桩上作势一劈，木桩崩裂四溅，伸手将那小妖抱进怀里，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小妖见有人救他，身杆子立刻挺直，一手指着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小孩，控诉：“我找他们玩，他们要杀我———我又没害人。”
“呸，不要脸——”听到这话，三个小孩连害怕也顾不上，举着大刀，立马反驳道，“你是妖怪，妖怪害我们家粒米无收，我们都要饿死了——”
“又不是我做的！”
眼看着双方又要吵起来，婵巫忍不住扶额，她不过是偶尔发个善心竟也能招麻烦。
“好了，都别吵。”看来她只好拿出杀手锏，板着一张脸，冷声道。
果然，几个小孩都齐齐颤抖一瞬，老实下来。环视几个小孩一眼，婵巫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糖果，分给众小孩。小孩子都爱吃糖吧。
得了婵巫的糖果，它们也不再争锋相对，只安静地嗦着糖果。
婵巫欣慰，道：“既然我掺和进这件事，那就得弄明白。”
她问几个人类小孩：“你们那儿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看着稳重点的孩子最先回道：“我们是孟瞿塘峡那儿的人，天大旱，土地干裂，荒草都不长。我们没有饭吃……我们要杀掉妖怪！”
“这么严重，朝廷不是送赈灾粮了吗？”
“粮食很少，但我们那里以前是产粮福地，人很多的。”
“而且还有妖怪出来吃人、抢粮食——”另一个孩子唯唯若若地补充。
婵巫心里估量，此地离孟瞿塘峡还有百来里远。“那你们跑这么远杀妖怪不怕被吃么？”
“横竖也要被吃被饿死，还不如出来找机遇。”那个被婵巫打碎大刀的男孩子，一张黝黑的脸触动感伤，忽然开口。让她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更何况，无头婆婆说了，我们的修炼资质上佳，说不定能遇到神仙！”
“无头婆婆？”婵巫轻声呢喃，追问，“无头婆婆是谁？你们不怕她是吃人的妖怪？”
话落，三个孩子齐齐摇头，一脸肯定：“无头婆婆才不是妖怪，大人说，她是指路的婆子变的善鬼。只要遇到有缘人就会给他算命，一算必准。”
说完，又指着前方，密林遮挡的地方，齐声道：“她就在那儿，等你。”
一阵晚风吹拂，话音碎在风里飘走，连着三个小孩的身影消散无际。地上的大刀仍旧大摇大摆地躺在原地。树影簌簌。
原来是不日前死掉的小孩化作了稚鬼，在这里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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