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孤冷。
桑晚慈站在原地, 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鹿知微不见了，她连手机都没带上。
她是故意的……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要去哪？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桑晚慈感到深深的焦虑与不安。
恐惧涌来，将她重重包围, 把所有负面的结局塞进她的脑海，让她不知不觉往坏处想。
她甚至没办法控制这场胡思乱想。
鹿知微平日里是那么乐观的一个人，她们的关系又那么稳定, 她一旦决定要消失, 除了傻事，还能做什么？
可她那么怕疼……
她也让人根本想不出来这么做的原因。
桑晚慈焦躁地拨了一把头发。
就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今晚的鹿知微。
敏感, 脆弱, 一碰就碎。
比往日更要渴望她，更要喜欢她，更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她想起鹿知微微红的眼眶, 想起鹿知微说的每一句话。
终于，她在这些话里抓住了诀别的气息。
她说要永远爱她，这个永远更像是用定格生命来完成。
这个念头忽然浮上脑海, 似在印证她前面的猜想。
桑晚慈眉毛突然一跳, 同时感到心惊。
她不愿意这么想, 但鹿知微好似有心事的模样让她无法停止往这个方面深想。
她的知微说爱她, 说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她的知微还要离开她。
桑晚慈只手撑着桌面，一手扶着额头，满面苦恼痛苦。
她能去哪？
她要去哪？
她到底要做什么？！
一刹那，有三个字浮现在脑海中。
犹如上苍指点的答案。
桑晚慈抓住这条死路，丢下手机，急忙换衣服出门。
不管鹿知微在不在这个地方，她都要去看看！
…
皎月高悬, 清冷寂寥。
天幕之下，波翻浪涌，连海风的声音都显得沉重。
鹿知微坐在木椅上缓和情绪，做心理建设。
听着老伍的声音，她突然有点庆幸。
还好……还好最后一程还有一个人在陪她，不至于连走都要孤零零的。
老伍一边陪她说话，一边手指不停。
鹿知微从没听过他把键盘敲得这么急这么快。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明天有ppt要交给老板呢。
“老伍，”鹿知微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开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系统？”
老伍没有立即回答。
但鹿知微听见他敲键盘的声音出现显而易见的停顿。
她从容不迫地从两头衣兜里变魔术似地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
一边说，一边写。
“老伍，我没见过你们的主脑，但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做这个实验，但我知道就算我们这个世界的双层制度毁了，他还可以去创建别的世界，继续做实验，直到他将这个技术炼得炉火纯青。
“但你和他不一样，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总说白芷善良，共情能力强，实际上你和她是一样的人。
“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继续为主脑办事，助纣为虐，我希望你能离开系统，希望你们每一个管理员都能离开，就像白芷那样。”
鹿知微听见键盘噼里啪啦响着，老伍的声音很慢很慢才传过来。
“如果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这件事目前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以后……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吧。
鹿知微停下写字的动作，鼓舞道：“怎么没机会，以你们星球的寿命算，你还年轻，寿命长着呐，时间那么多，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就困在一份工作里，而且你这么聪明，什么事情办不成？”
老伍抬眸看着系统屏幕上繁杂的程序。
听见鹿知微的话，他轻轻抬了一下眼镜。
对，他好歹也是排名第五的人，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你也很年轻。】他提醒道。
她正是在事业上大放光彩的年纪，原本应该在迎接更加光明的未来，而不是在这里走向死亡。
鹿知微无所谓地摆了一下手：“我不一样，我已经知足了。”
拥有主角光环之后，她身边的爱逐渐变得正常。
亲情、友情、爱情，做自己喜欢的演员，这几样她都做到了，得到了。
她还能和心爱的人一起拍同性题材的电影，合作那么多部剧。
体验过这些，她早已心满意足。
现在，是时候让别人也去感受世间的美好了。
不过走之前她还是想给世界留点什么。
这大概就是人之将死，仪式也多吧。
老伍抽空瞥了一眼屏幕，不禁皱了一下眉。
【你什么时候带的纸笔？在写什么？】
“出门的时候，顺手塞兜里的，”鹿知微坦坦荡荡地答，“写遗言呀。”
这是她第一次写这种东西，业务不成熟，内容也很简单。
遗产她就不需要留了，不必费那劲。
她其实很想祝每一个人一辈子都幸幸福福，开开心心，但是认识的人太多了，一个个写起来麻烦。
于是她挑了几个重要的人写，简略地写。
鹿思娇和应息泽小两口一张纸。
桑晚慈单独一张纸。
老伍单独一张纸。
老伍看见她满脸认真地在正方形的便签上写下一句：希望老伍能换一份有休息时间的工作，以后越来越好，早点遇见白芷！
“话说回来，”鹿知微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不会就叫‘老伍’吧？”
【想什么呢？我叫伍俊生，系统内正好排行第五，所以大家就这么叫我。】
“哦哦，那我改改。”
说完，她又把“老伍”二字划掉，郑重地写上“伍俊生”三个字。
老伍忍不住笑，笑里又不禁带着几分难过。
【别写了，等世界重启，这些东西也会消失的……】
“没关系，”鹿知微很开朗，“至少存在过。”
就像她。
就算下一刻要消失了也没有关系，至少曾经活生生地存在过。
这个世界的好风光，她也曾经有幸见到。
老伍听得如鲠在喉。
他揉了揉眉心。
【知微，如果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
“我不后悔。”
鹿知微说得依旧肯定。
她在给桑晚慈的那张纸上，郑重、满含爱意地写下“希望你能幸福”六个字。
“我能做到的事情，我却没有去做，这样活着我才会后悔。”
她不管别人遇见这种事会怎么选择，现在这个选择权在她手里，她便想这么做。
尽自己力的帮更多的人抓住自由，她才不会后悔。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明白了。】
老伍推了推眼镜，又开始埋头敲键盘。
鹿知微写完三张便签，抬目望天。
她第一次发觉，原来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说实在话，她心里其实还是舍不得这个世界的一切。
但事已至此，她没有回头路，只能多问一点，多知道一点，假装自己在那个未来里也参与了。
“老伍啊，你说我死了之后世界会拨回原点，那是哪个原点啊？”
【你拿到男主光环的那一天。】
“哦……原来是那一天。”
【嗯。】
“嗯……”
【……】
“……”
沉默忽然降临。
海风狂嗥，海浪在飞沫中涛声依旧。
过了片刻，老伍听见她轻轻地问：“……他们真的不会记得我了吗？”
她从老伍那里知道了一层逻辑。
世界重启等于洗牌重来，一切记忆都会回到原点。
因为她会被系统抹杀，所以世界上不会存在鹿知微，有关于她的痕迹自然而然会被清除，鹿家从今以后只有一个女儿。
要想人物保持不变，只有记忆回归原点重新开始，那她就得活着。
不过这个已经不可能了。
她就是最后再问一句罢了……
至于清除她的相关记忆，她觉得一定是最简单的工程。
甚至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
因为大家的原点，从一开始就不包括她。
回答她的是老伍的沉默和他越敲越快的键盘。
他就像在争分夺秒。
她还没见过他这样呢。
大概是因为她这个叛逆主角要毁了双层制度，他得想办法给上面做交代吧。
鹿知微代入社畜角度想了想，觉得蛮合理，对他除了同情，什么也没说。
聊了这么久，该说的也说了，该写的也写了。
她把笔和纸都放下，站起身。
“聊够了，我该走啦。”
她要去为每一个灰色人物和桑晚慈博取一个自由的明天了！
老伍闻言，立时扭头看向有她的屏幕。
…
通往观月崖的路是条坡道。
桑晚慈平时喜欢慢慢悠悠地往上走，有鹿知微陪着，岁月总是恬静美好。
现在她却不喜欢走了，喘着粗气往上跑，想再快点到那个地方。
深夜的寒风吹得人两颊冰冷。
斜坡的难度好似突然增大。
通往观月崖的路，在她的眼里忽然被拉扯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累，但却不敢停下来休息，哪怕一秒。
她的内心现在无比复杂。
她既希望在观月崖上见到鹿知微，又不希望在观月崖上见到鹿知微。
恐惧令她担忧不安，害怕会看见不想看的场面。
知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鹿知微一步步走向栏杆，边走还边听见老伍敲键盘的声音。
她突然觉得很好笑，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没想到我临死前，居然是听着你敲键盘的声音走的。”
老伍没有应答，键盘的声音更急更仓促了。
“慢点慢点，”鹿知微心态突然特别好，还很悠闲地关心他，“别敲这么用力，这么快，手会累的。”
老伍没搭理她，或者说没空搭理她。
她无所谓，都要走的人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只希望他也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放在木椅上，被小石头压着的便签，微微一笑。
接着转身抓住栏杆，身子微微打着颤，翻到栏杆外站着。
身前毫无阻挡。
心跳犹如擂鼓。
她小心翼翼地往底下看，目光触及汹涌的波涛时，立即急匆匆地收回，心跳一瞬间跳得更快了，就像是要冲破胸膛。
她安抚自己。
深呼吸，深呼吸……
别怕，别怕……
就在这时，她听见老伍“啪”地按了一下键盘，然后就再也没听见敲键盘的声音了。
可能是工作完成了吧。
她如此想。
这就是世界，有人奔赴死亡，有人还在为活着努力。
而死亡的同时即是新生。
今夜，她将在此处与世长辞，以此迎接无数新生。
她抬起头，最后一次欣赏月色。
海风迎面扑来，像钻进骨缝里，冷得人浑身发颤。
她却毫不在乎地看着月亮。
很漂亮，圣洁美丽，像极了她喜欢的人。
她忽然想起老伍说的世界会拨回原点。
那个原点，正好也是她和桑晚慈初次相遇的时候。
她还记得，那天是一个特别好的天气。
但这一次她无法参与了。
不过没关系，她也有一个好天气，叫作桑晚慈。
对不起了晚慈。
你的生日愿望，我不能帮你实现了，我要失信了……
鹿知微在冰冷的海风面前鼓起勇气，逐渐抽离抓着栏杆的力度。
她闭上眼，满面决绝。
“——后会无期。”
我的爱人。
能遇见你是我永远的荣幸。
清冷孤寂的月色之下，另一个人面色苍白如雪。
桑晚慈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纵身一跃，登时双目圆睁，错愕又不敢相信。
“知微——！”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
可事成定局，无可挽回。
老伍不敢看鹿知微跳崖的模样。
他十指相扣，抵着额头，眉头紧皱，神色忧愁。
他在为自己，也在为鹿知微而祈祷。
鹿知微听不见爱人最后的呼唤。
她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在不断下坠。
风划过耳畔，像刀割一样凌厉。
天与地彻底颠倒，死亡触手可及。
一滴泪划过她的眼角，融入风中，悄无声息。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桑晚慈措手不及。
她不管不顾地扑到崖边，却连鹿知微的一片衣角都挽留不及。
下一秒，她手心里的栏杆乍然化作细碎的光点，如同被吸引般融入风中。
世界突然发生改变，万物在消逝，残忍得连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霎时间，狂风大作。
木椅上的便签被猛的吹开，三张便签打着旋，一点点消解在风中。
山在变，水在变，天地万物被一股无形的吸引力用力拉扯。
世界猛然坠入无间黑暗。
星芒，宇宙，时钟嘀嗒作响。
一片耀眼白光之后，世界再次启动——
风朗气清，秋高气爽，日光和煦。
是个好天气。
星河广场，路灯旁。
一个清秀的女生正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额头，疼得眼角直泛眼泪。
下一秒，她霍然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皆是她所熟悉的景象。
鹿知微木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时间，她既困惑不解，又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
我不是跳海死了吗？
我明明、明明跳下去了啊……
回想起上一秒的记忆，她不禁抱住自己。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跳入海面的刹那，她就像粉身碎骨般，全身都被撕裂了。海水又冰又冷，如同死神的镰刀，一下就剥夺了她的生机。
等她再睁开眼睛，就回到了这个节点。
可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还活着？
老伍分明说了她会被当做病毒清除，会死，会不复存在。
可她居然还活着，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忽然之间，她开始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难道是她在做梦，根本没跳下去？
还是系统什么的，都是她想出来的东西？
可是坠入深海的感觉疼得万分真实，怎么会是假的？
她不禁摸向自己的额头，轻轻一按。
“嘶——”
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也疼。
是真的。
她明白了，她都明白了！
她不是在做梦，她是真的还活着！！！
她欣喜地在心里喊老伍。
可这一次却没有人再回应她。
她庆幸又不解，只是感觉身边人的视线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主动走上前来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她连忙摆手说不用。
对方看她口齿清晰，神志清醒，也就走了。
善意的询问，友好的关注，与第一次无人问津的自己对比，鹿知微瞬间明白了。
她成功打碎了二层制度，世界已经重启，以后再也不会有荒唐的灰色标签了！
太好了！！！
说来，她还记得有关这一天的一切。
她记得自己被一个熊孩子撞到，脑袋不小心撞到路灯，因此意外得到男主光环，结识老伍。
也是在这一天，在她还陷在对系统这个神奇玩意的好奇里时，桑晚慈出现了。
在这个好天气里，她们相遇了。
鹿知微不禁看向桑晚慈出现的方向。
她记得她，她应该已经不记得她了吧……
可她还是忍不住张望她会出现的方向，忍不住期待她的出现，克制不住想要见她。
她就连死之前的最后一刻都在想着她。
——不论这一次你是否记得我，是否能看见我，我都想要和你重逢。
好似听见她心中的呼唤，老天爷很快就将桑晚慈送到她面前。
衣服没变，发型没变。
一如当初，一切未改。
鹿知微看见她的瞬间，眼泪便先不争气地跑出来。
她好想抱住她，好想对她诉说委屈，好想告诉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进水里有多疼。
晚慈，我好疼，好疼好疼……
可她不能。
这辈子的她没有主角光环，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再也配不上桑晚慈，只能成为桑晚慈的普通朋友。
她们永远也没办法再像从前那么亲近，她的晚慈再也不记得她了……
可是她还是很高兴，高兴自己还能活着见到她。
哪怕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死而后生总是叫人格外庆幸。
鹿知微低头擦去眼中热泪，捡起被撞掉的帆布包，迟缓地站起身。
结果下一秒她就被焦急着跑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鹿知微。”
她突然听见她这么喊自己，不禁一愣。
桑晚慈心有余悸地抱紧怀里的人，怕她会再次离自己而去。
桑晚慈眼眶发红，情绪像翻涌的浪堵在胸口，又闷又难过。
她心里攒了很多话，想对说鹿知微说，想问鹿知微。
可到了这个时候，看见鹿知微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她却只低声说了一句：“我再也不喜欢观月崖了。”
我在那里失去了你。
我不会喜欢那里了，再也不会喜欢了……
鹿知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里透着疑惑和无法自控的欣喜哭腔。
“你居然……还记得我？”
…
伍俊生坐在操作间里，面色平静地看着系统屏幕一个接着一个地发出红色警告。
【警告：检测到编号a5管理员伍俊生擅自启用主脑权限！】
【警告：检测到编号a5管理员伍俊生擅自修改程序判定！】
【警告：检测到编号a5管理员伍俊生擅自切断世界与系统的联系！】
【警告：编号a5管理员已严重违反系统制度！】
【警告！警告！！警告！！！】
红色刺目的光一下一下地照在伍俊生的脸上，犹如恶魔利爪。
他坐在椅子上，被一个个红色系统屏幕包围，就像在面临一场触目惊心的末日审判。
可他还是不动，神色间满是从容，甚至有一丝庆幸。
他赌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他能为她做的就这些了。
鹿知微，你可要好好活着啊……
他微微抬起下颚。
每一个屏幕统一换成了一条指令：
【现在发布主脑命令：即刻抓捕编号a5管理员伍俊生，如果有包庇藏匿者，一并抓捕处理！】
指令出现没多久，身后的舱门突然被打开。
数个全副武装的人造人手持武器气势汹汹走进来。
他们将他重重包围，朝他举起手中的黑色武器，好似下一秒就能无情地夺取他的性命。
伍俊生轻轻一笑。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造人这么围着，毫无反抗之力。
算了，反正他本来就不打算反抗。
人造人看着他缓缓站起身。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解下胸口的铭牌，连同高级管理员的身份卡片一起浑不在意地丢到地上，就像在抛弃令人厌烦的过去。
刺目的红色警报。
凶悍、不近情理的人造人。
生机在这一刻显得分外渺小。
但他依旧泰然自若，双手一并，引颈就戮。
“抓吧。
“老子不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23 21:00:03~2021-09-24 21:0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啊这啊这 2个；chaelisa是真的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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